最近读到的一首诗

读到一首特别喜欢的诗是很不容易的。

我前阵子非常幸运,买来一本北大出版社的《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》,在一堆类似艾青、绿原、臧克家……这些著名诗人的让我茫然不知所云的诗歌当中,发现了一首《红玉米》。

《红玉米》的作者痖弦,你或许没有听过。我们有不太多的机会接触到这个名字。痖弦本名王亚麟,1932年生于南阳,属于被网友当作段子讲的“49年进国军”的一批人。

1948年,只有16岁的痖弦离开母亲南下,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40多年,当时还年轻的母亲只剩下了一张照片。

在台湾,痖弦和余光中、郑愁予等人并选“十大诗人”,大陆近年也开始有一些报道,《诗歌中国》、《他们在岛屿写作》中都有他的影子。能够入选北大出版社的这本《作品精选》,也足见他的影响力。

接下来我们一起读读他在1958年写下的《红玉米》:

宣统那年的风吹着
吹着那串红玉米
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
好像整个北方的忧悒(yì)
都挂在那儿

读开始这段我还没有很喜欢,甚至有些反感,“旧时节的风”非要写成“宣统那年的风”,有一些文艺青年卖弄的味道。“整个北方的忧悒”也有点土味情话的意思。

不过第一段里,作者只是简简单单搬出了一个场景,一个挂着红玉米的场景,然后用“忧悒”在这首诗的起头做了一个情绪上的基调。

虽然风正在吹着,但是画面是静止的,红玉米挂在屋檐下,一幅宁静的图画浮现在读者的脑海。

接下来,作者写了3个“犹似”来形容第一段里红玉米的场景。这一幅宁静的红玉米的场景出现在作者心里,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?为了向读者们表达他想起屋檐下那串红玉米的情感,作者连写3个比拟,这些比喻里面没有红玉米,但是那种情绪,和他在屋檐下看到的红玉米是一样的:

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
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
表姐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

我不知道大家小时候有没有在村子里逃学的经历,我时常怀念起小学时少有的逃课时光,那时候仿佛整个村子都是我的,我像一个查寝的教务主任,到各个角落里检查一下各项工作的进展,池塘的青蛙是否按部就班地鸣叫,河里的鱼群是不是依旧安全,老李家的黄牛有没有按时吃草……

等到我的各项“工作”告一段落,突然会有一种无所事事的怅然,想起现在还在教室上课的老师和同学,正在学的会是哪一篇课文呢,内心有了丝丝空洞和愧疚。

作者想起来老师的戒尺,我想原因莫过于这个戒尺对于作者来说印象深刻。雪这种东西并不能给我很冷的感觉,反而会让我想起下雪天暖融融的炉子,而且冬天里有些东西格外冰凉,比如路边的铁栏杆,比如私塾先生那一把并不是常握在手里的戒尺,斜躺在讲台上,每次摸起来的时候都是冰凉的。

表姐的驴儿没有乱跑,就拴在桑树下,这意味着整个村子里的其他各个角落应该也是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,鸟叫虫鸣都一如往常,显得村子额外的安静。这个场景发生的时候,或许正有一个人昂头看到了屋檐下的红玉米,丝丝冷风吹过,这日子干燥平稳。

第二个“犹似”:

犹似唢呐吹起
道士们喃喃着
祖父的亡魂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

这唢呐声似乎是从远处幽幽地传来,作者好像并不在跟前,但是在作者的记忆里,那时幼小的他明明也在唢呐的队伍里,瞥见嘴里念念有词的道士,忽然间自己就变成了第三视角,看见爷爷的亡魂在前面悠然地迈着步子,看见队伍里年少的自己好像事不关己地观察着道士。

祖父的亡魂为什么要到京城去呢?这个不是重要的,总之京城就是一个遥远的地方,这一句的关键字是“还没回来”。

栀子花的花蕾伸出来,但是还没有开放。
夏天傍晚的风起了,但是还没有落雨。
我爱你的短消息发出去了,但是还没有回复。

人生中充满了密密麻麻的悬而未决的时刻,似乎有所期待,但是祖父去了京城,会不会再回来,又似乎并不是作者必须要等待的事。可能那些大人们在等着亡魂归来,作者心里顺便也将它当成了心事。总之这一切,都发生在他记忆里那个宁静的村子里。

第三个“犹似”:

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
一点点凄凉,一点点温暖
以及铜环滚过岗子
遇见外婆家的荞麦田
便哭了

“叫哥哥的葫芦儿”就是“装蛐蛐的罐子”,大冬天裹在自己的棉袍里,或许是怕蛐蛐冻坏了,“一点点凄凉,一点点温暖”,这似乎正是作者想起红玉米的感觉,也是我在读这首诗的感觉,总觉着诗歌从开头就吹着风,凉凉的,但又似乎有一些温热想去抓住,想把蛐蛐的罐子掏出来看看到底还有没有热乎气,但又害怕掏出来的那一刻,那一缕温热立即随风散了。

铜环滚过岗子,看见了外婆家的荞麦田,为什么就哭了呢?这是这首诗我唯一没有明白的地方。

我姥姥家和我住同一个村子,我家在北头,姥姥家在前街,我小时候去姥姥家都是开心的事,因为能和表哥表弟一起玩,或者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。有时候我只是路过姥姥家,远远的看着,内心也不会有任何波澜,作者为什么要哭呢?

后来姥姥家的房子没有人住了,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,但是姥姥家的场景就经常窜进我的梦里来,已世的和在世的亲人像多年前一样围坐在一起聊着天。这幅景象过于温暖,以至于我几乎每次都能分辨出这是在梦里。

或许作者在写到“外婆家的荞麦田”时,也突然意识到那个景象比起戒尺和怀里的蛐蛐罐子,有些过于温热了,所以一下子从红玉米相关的场景里回到了当下的现实,便哭了。

就是那种红玉米
挂着,久久地
在屋檐底下
宣统那年的风吹着

这时候诗还没有结束,但是作者来了一个与开头的呼应。作者在提醒你,他说的不是表姐的驴儿,不是唢呐,不是荞麦田,而是红玉米。

第二次看到“宣统那年”,我似乎就理解了,其实“宣统那年”这几个字对于作者来说,就仿佛我们在说“疫情之前”,或是将来某一天提起说“疫情那几年”。

你们永不懂得
那样的红玉米
它挂在那儿的姿态
和它的颜色
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
凡尔哈伦也不懂得

如果你读到这里还没有读懂,那可能你是真的不懂得,不懂得也很正常,这毕竟是作者一个人的内心情感,他亲近的女儿也不能体会,就算情感细腻的比利时大诗人凡尔哈伦也更不会懂得了。

你一定也有一些只属于你自己的记忆,那些场景在某个时刻出现在你的心头,没有任何人能够体会得到。

在说完你们不懂得之后,作者在前三个“犹似”的基础之上又加了一个“犹似”,多打一个比方,按说应该能够帮助读者更好的理解,前面不懂得,那再进一步说一个“犹似”,大家是不是就懂得了呢?事实只是枉然。

前面三个“犹似”你们既不懂得,那最后这个“犹似”,你们懂不懂也无关紧要了:

犹似现在
我已老迈
在记忆的屋檐下
红玉米挂着
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
红玉米挂着

作者在诗的末尾写到了当下的一九五八年,红玉米是不是还挂在屋檐下,对于作者来说似乎并不重要,因为在作者那里,红玉米只能是挂在记忆里了。

我能想象作者写下这首诗的时候,端坐在傍晚的写字台前,时而闭目,让红玉米和那些“犹似”的场景出现在自己的冥想当中。不知道这时的他有没有在意,祖父的亡魂最后回来了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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